年輕的漢人肖彥克并沒想到，他在藏區(qū)駐村幫扶竟會堅守三年多時間。當然，原因也能這么總結(jié)：一是他所在的城里距離駐地路途遙遠，換班和熟悉環(huán)境都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另一個是，肖彥克覺得，在村里開展工作，比他貓在城里辦公室有意義得多。他請示了單位領(lǐng)導，自告奮勇愿意多停駐些時日。

起初，常有城里的朋友們打來電話嬉笑著問他：“那些氈房，就是牦牛游牧部落，現(xiàn)在還有女孩子會在門口放置男人的鞋子嗎？你掀起過氈房的門簾沒有？聽說，那門簾一旦掀起，至少得獻身三年，是不是？”

肖彥克在藏區(qū)從沒聽過這種說法，他明白他們問的是現(xiàn)在的藏族女孩成人后，是否還保留過去那種尋找未來丈夫的古老傳統(tǒng)，他不知道朋友們都是從哪里聽來的這些藏人習俗，反正他當前所在的地方，是不存在這種方式的，或許，那都是很久以前的陳年舊事了。甘南瑪瑙灘，這個極其神奇而美麗的地方，既呈現(xiàn)著讓人流連忘返的自然生態(tài)景觀，也升騰著靠近現(xiàn)代化都市的人間煙火。

即便三年多后回到城里，肖彥克時不時還能想起瑪瑙灘的所有人和事，這其中也包括一個名叫索朗卓瑪?shù)墓媚?。他第一次接觸索朗卓瑪，是他正狼狽地想要落實某個愿望的時候。

“你這是要改變瑪瑙灘的天地嗎？”

肖彥克正試圖在瑪瑙灘的地面上栽下他從城里帶來的第一棵花椒苗，汗流浹背地挖出半截土坑時，在村部旁邊小學擔任老師的索朗卓瑪來到了他旁邊。

“我必須試一試！”肖彥克抬頭望一眼這個二十歲的藏族姑娘，對來訪的她說。

“你看你，城里的人就是笨手笨腳。你讓開——”

花椒苗上同樣長滿細小的尖刺，肖彥克一不小心就讓花椒苗的刺鉆入了他的手皮，拿也拿不掉。

瑪瑙膚色的索朗卓瑪小心翼翼手指靈巧地幫他拔掉尖刺，并問：“這是什么？”

“花椒。”

“干什么用的？也是綠化樹嗎？”

“不只是綠化樹，能結(jié)出紅彤彤的圓形顆粒，是一種食用調(diào)料。”肖彥克認真解釋。

“哦，那就是可以吃的果子嘍?！彼骼首楷斚残斡谏?/p>

“可以這么說。不過，它的確不是果子，只能在加工食物時輔助改善味道?！?/p>

“明白了，我肯定吃過?！彼骼首楷敽托┛艘贿吅敛灰娡獾卣f著話，一邊比肖彥克動作嫻熟地栽下了樹苗，“還有嗎？”她問。

“就三棵?！?/p>

“這也太少了。”索朗卓瑪?shù)芍趾谟执蟮难劬@息。

肖彥克就尷尬地笑了笑，心說自己長途跋涉能一路帶來這三棵都不容易呢。但他對索朗卓瑪說：“別急，只要它們能存活，隨后我再托人運更多些過來?！?/p>

“那你放心，我會天天照顧它們！”索朗卓瑪堅定地承諾。

肖彥克初次來到瑪瑙灘是深秋時節(jié)，瑪瑙灘就活像一個爛泥灘，穿著鞋都難以走到跟前?？h鄉(xiāng)公路很糟糕，大面積出現(xiàn)深坑不說，前日剛下過的一場冷雨更是將深坑都變成了冰壩，每當車身噗通傾斜下陷，碾碎的冰渣連同大片泥水嘩啦一下就宣泄到了車玻璃上。望著一片又一片臟水凝固的玻璃污跡，坐在當?shù)匚ㄒ煌ù灏嘬嚿系男┛诵睦镆魂囮嚢l(fā)涼。透過僅有的一點干凈玻璃空隙望外，山梁山峁俱都掩映于陰沉的云霧之間。到了村部，就連露著風的房間也是寒氣襲人。肖彥克感到了難以抵抗的冷，他只能一次次把衣服裹緊又裹緊。被三面大山和大山上層層梯田圍攏的偌大的灘地上，生活著為數(shù)不多的百十戶人家，這也就是瑪瑙灘的全部?，旇┑呢毨?，讓很少接觸偏遠農(nóng)村的肖彥克心里頗多感慨，可他絕沒產(chǎn)生過找理由借機逃回去的想法，而是在帶來的筆記本上寫下第一行日記：“如果我就此打了退堂鼓，我就辜負了黨對我的培養(yǎng)！”

一連很多天，肖彥克都在翻看資料、走家串戶，開始熟識這里的一草一木。仍有幾戶人家的男主人去西北廣闊的草甸草原放牧去了，當?shù)赜砂朕r(nóng)半牧正逐漸向全農(nóng)過渡。肖彥克告訴瑪瑙灘的群眾，他是從城里來幫助大家實現(xiàn)脫貧解困的，他的目標就是，瑪瑙灘不脫貧，他決不會回去！

城里的朋友們又問他：“你是不打算回來了嗎？你要在藏區(qū)找個新娘子嗎？聽說藏區(qū)姑娘們個個能歌善舞，要么，你就帶一個回來吧，帶兩個正好，給兄弟們也能介紹……”

肖彥克只有苦笑。

瑪瑙灘群眾的生活依然還很艱難，他們盛產(chǎn)牛奶，卻并不知道把牛奶運出大山賣給客戶；婦女們精心制作的酥油和糍粑以及風干肉，都是可口的美味佳肴，而這些僅只是在節(jié)日里供應(yīng)本地民眾……肖彥克有了自己的計劃，他想把花椒樹栽滿瑪瑙灘，推廣成為當?shù)亓羰厝罕娭赂坏膿u錢樹，還想把他們的食物連同牛骨、碧玉、紅珊瑚、綠松石等原材料制作的耳環(huán)、銀盤、項鏈、巴珠、發(fā)卡、手鐲、戒指，及銀盒、頭套、瓔珞、“造古”、“歐麥隆”、狐皮帽、革質(zhì)腰帶等等物件一并推銷出去，使瑪瑙灘的群眾收入增加，盡快踏上脫貧步伐。

有林區(qū)營養(yǎng)豐富的腐殖土墊底和溫潤氣候，加上索朗卓瑪對待寵物一樣的細致呵護，第二年春天，三棵栽在村部院外的花椒樹竟茁壯地成長起來。索朗卓瑪幫肖彥克洗了衣服、曬了被子，就蹲在花椒樹前，問：“它們什么時候能結(jié)果？”

“快了?！毙┛苏f。

“快了是什么時候？”

“瑪瑙灘什么時候需要它們結(jié)果，它們就能結(jié)果?！?/p>

“急切需要呢？”

“那就是快了?！?/p>

索朗卓瑪于是追著打起肖彥克來，院子里飄滿銀鈴般的笑聲。

后來，朋友們見肖彥克真的好像說什么都不回來，便不好意思再開玩笑了，他們說：“你在那邊扶貧，僅靠一個人怎么成功？說吧，要我們幫什么忙？”肖彥克立即提出：“你們就幫我購買三萬棵花椒苗吧?！?/p>

三萬棵花椒苗運抵瑪瑙灘的日子，瑪瑙灘就像過盛節(jié)一樣，全村群眾集體進行栽植。索朗卓瑪興奮地像個天使，一會兒忙著親手勞動，一會兒又拉起小姐妹跳起“果爾卓”來，并還用了“拉伊”情歌調(diào)子歡快地唱道：“幫扶帶來黨的恩，駐村人兒像是夢中人……”倒使肖彥克紅了臉。

當肖彥克告訴索朗卓瑪要幫助把村里的特色產(chǎn)品賣出去時，后者又一次瞪大眼睛，驚訝道：“這也能？”“怎么不能！”“那你當我們瑪瑙灘的先生?！毙┛它c頭應(yīng)諾，他清楚，索朗卓瑪所說的“先生”，就是參謀。

隨后肖彥克踏入每一戶群眾家里，都是在索朗卓瑪這個向?qū)У呐阃马樌M行。肖彥克一遍遍和群眾商議著走什么樣的致富路、建什么樣的瑪瑙灘。索朗卓瑪也表現(xiàn)得像個駐村干部，積極給各位阿爸阿媽出主意想辦法。集思廣益后，肖彥克以全村群眾名義和他駐村第一書記兼隊長名義，分別向所在單位和縣上寫了申請書與論證報告。不久，隨著政府大力投資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的舉措，瑪瑙灘的藏民住房也都翻修一新，尺許厚的水泥硬化村道上，還安上了路燈。夜晚的瑪瑙灘，終于燈光璀璨起來，徹底告別了歷史以來的黑暗。同時，自來水和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也都得到了喜人的改善。群眾的“兩不愁三保障”完全得到了進一步加強。肖彥克一時間成了瑪瑙灘的“貴人”，由此常常還被各個藏家邀請到家里吃臘豬肉、喝酥油茶。網(wǎng)絡(luò)剛一接通，肖彥克就教索朗卓瑪學習網(wǎng)絡(luò)直播。索朗卓瑪本就漂亮聰慧，語音甜美，不幾天，他們就合作打響了瑪瑙灘純綠色、無污染的特色品牌，相繼為村里各戶群眾從網(wǎng)上帶來了數(shù)千元的收入。

到第三個滿山鮮花盛裝怒放的春季，瑪瑙灘群眾如期實現(xiàn)了整村脫貧，夙愿達成的肖彥克也結(jié)束了他的駐村工作。索朗卓瑪隨著大隊伍前往拉卜楞寺朝拜期間，肖彥克與前來接替他繼續(xù)駐村推進后續(xù)鄉(xiāng)村振興的同事完成一系列紙質(zhì)資料及口頭叮嚀手續(xù)交接后，通過新修的烏黑柏油公路乘坐班車返向了城里。爬山途中，肖彥克極其留戀地向山下回望著他生活了三年多的瑪瑙灘，他看到，白色的房子和遍地光伏電板映出一片亮閃閃的白色的藍色的燦爛景象，純潔而又深邃，仿佛正向外界反射著她名副其實的熠熠生輝的瑪瑙光澤。

之后的某個夜里，肖彥克收到了索朗卓瑪?shù)男畔?，她對他說：“你的花椒樹枝繁葉茂，紅彤彤掛滿山川，我和阿媽說，三萬棵樹上摘下的第一?；ń?，一定要寄給你……”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